第79章 千燈廟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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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章 千燈廟會
她挽著朝雲近香髻,發間只簡約點綴著珍珠與岫玉雕琢的青荷，與通身淡青色玉雪紗質地的芙蓉枝月披風很是相稱。
雨後涼意漸濃，她如雲的鬢發間都仿佛覆上了層輕薄的潮汽。
顧宴容揉著她慵淡挽起的長發，一手丈量著懷中軟而纖窄的腰肢,垂眸註視她拿銀匙輕攪著那盞藥羹。
垂頭喪氣的,好不可憐。
車馬在鬧市街口停駐,遠處的叫賣聲與人潮熙攘一並入耳。
顧宴容忽然擡手，將她仔細捧著的那盞藥羹取過。
男人指節修長，謝青綰兩手才堪堪捧住的那只青瓷盞被他一手松松拈過，旁側時候的素蕊忙雙手接過。
謝青綰一時微詫,仰頭探尋他的目光：“殿下？”
他們在街口一處幽僻的小巷暫且安營，帳口支起了爐火為她煎著湯藥。
她生有一身的不足之癥,飲□□細講究,過油過鹽的一概沾不得，便索性不碰外頭的吃食。
蘇大夫到底上了年紀，有礙著老母在上不宜出遠,這趟空州避暑便由他兩個徒弟隨行,一路看顧她的飲食。
顧宴容低低應了聲，牽著人走出營帳，略一揚手收了將將支起的爐火。
他半抱著將人填進車輿裏，在她水波漾顫的目光裏親了親那張瑩潤豐軟的唇瓣,嘗到藥羹微苦的餘味。
難怪她不喜歡。
顧宴容將人按在懷裏,兩手環攏住她腰肢，嗓音冷雋：“總要嘗嘗鳴州特色。”
謝青綰眼睛霎時亮起來，卻又仿佛顧慮著甚麽,星火一樣緩緩暗下去。
她無意識地輕咬了下唇瓣,小聲問道：“可以麽？”
顧宴容攏著她腰肢的手掌不輕不重地揉了揉,又出於習慣一般輕按著她腹心的軟肉。
清瘦單薄，抱在懷中也無甚重量，仿佛無論如何都養不出一點肉來。
他俯首將下頜支在她頸窩裏，嗅到浸潤著的花藥香，語氣幽晦：“綰綰想要，便可以。”
車馬在繁華鬧市中停駐，謝青綰被他半抱著接下車輿，擡眸，看到三重高閣上高懸的匾額，“登瀛樓”三字龍飛鳳舞。
是她來路上有所耳聞的，鳴州城中最負盛名的酒樓。
一入正堂，先被其中熱火朝天的氛圍驚了下。
滿堂食客絡繹不絕，往來間不乏達官顯赫與世家貴女。
鳴州城接近北境，民風較之國都闌陽似乎更加自由與開放。
謝青綰與他相扣的十指藏在披風寬大的袖底，在食客的熙攘與說書人字正腔圓的故事裏穿過正堂。
店小二拿著白色手巾熱情迎上來，滿面笑意道：“不知貴客幾位？”
此番出行足有車馬五輛，照料她衣食住行的丫鬟婆子小廝連同蘇大夫親傳的兩個徒弟，隨行數人。
他們包下三樓三間雅閣。
素蕊將雅閣中那張美人榻上的羅褥與枕靠，一並拿車輿中隨行備著的、謝青綰慣用的軟錦換上。
又將她身上單薄的綢織披風解下，仔細折好掛置在衣架上，福身退出去。
隨行的下人依男女之別，在另外兩間雅閣中用膳。
謝青綰便歪在那張素蕊仔細鋪設過的美人榻上，透過支起的雕花窗，俯視著江邊綠汀與汀上偶爾停留的丹頂白鶴。
登瀛樓臨江而建，擡眼是重疊如松濤綠浪的山巒，高到直隱沒於浩渺遠浮的雲霄之間。
極目望去，峭壁之上隱約可見亭閣與朱紅色的棧道，恍若一道筆鋒淩厲的朱墨，落在弄綠的寫意間，勾連起兩座對立的峭壁。
是渾然天成、不可逾越的屏障，庇佑南楚盛世百代延續，免於邊陲窺伺與進犯。
她只在書中讀到過。
謝青綰捧著下頜，趴在木質的窗沿邊擡眸望遠眺，目光被綿延百裏、遮天蔽日的山屏與繚繞籠罩的浮雲阻隔，再看不到更遠。
顧宴容推門而入時，便瞧見她在滿鋪雪色的美人榻間蜷坐成小小的一團，扒著窗沿眼巴巴地望著窗外遠山與浮雲。
臨江風雜水汽。
鳴州依然接近北境，五月裏尚不至用冰鑒的時候。
窗口風冷，顧宴容牽著她捧在腮間的手，果然觸到微涼與潮潤的水汽。
他褪下外袍，將人嚴絲合縫地包裹其間，只露一張瑩潤而透白的臉。
衣料中尚帶著熱意融融的溫度。
謝青綰一路車行顛簸，連日來格外覺得酸軟疲倦，此刻平平穩穩地歪在軟靠裏，又被他熟悉的氣息與溫度裹挾，半瞇著低低打起呵欠來。
榻側微微陷下去半寸，有溫熱的胸膛沈沈傾覆而來，帶著薄繭的指腹輕柔撚過她眼尾，抿去了呵欠熏出的淚痕。
謝青綰便將腦袋靠在他肩角，嗓音明澈如遠外寒雲籠霧的青山，透出慵倦與懶散：“殿下去做甚麽了？”
長指鉆進袍底，顧宴容揉開她微微蜷起的手心，親昵玩捏著那只軟若無骨的手。
嗓音輕淡如常：“去為綰綰交代午膳。”
謝青綰耳垂被他呼出的熱氣蹭得微癢，裹著那件外袍直往他衣襟裏躲。
迷迷糊糊地困了片刻，忽然又仰起頭來，後知後覺道：“會不會耽誤我們午後啟程啊？”
她生就透白勝雪，蒙在傾斜而下的日輝裏，恍若一枚小小的珍珠，透出瑩潤與熠熠珠光來。
幹凈出塵。
只是眼角眉梢藏著倦意。
分明已經極大地放緩了車程，她卻仍舊不大受得住似的，病懨懨的打不起精神來。
顧宴容將她後腰墊著的軟靠整理平整，聽她氣息微弱地打著呵欠，斂下眼睫：“午後不趕路了，綰綰。”
他在謝青綰微怔的目光裏俯身，長指捏了捏她腮上一點軟肉：“午後在城中客棧落腳，綰綰想睡覺或是出去玩都好。”
謝青綰呆了呆，睫羽間還掛著一點沁潤的濕痕。
顧宴容便俯首下去親吻她俏立的鼻尖，再輕柔擦過她沁濕打縷的眼睫，極富耐心地等著人回過神來。
謝青綰眼睛撲閃，被他捏住把玩的手回握住他：“可以出去玩麽？”
她裹在過於寬大的外袍裏，稍一動作便松散地露出一截雪白脖頸來。
顧宴容目光凝視在那寸亮眼的肌膚間，意味不大分明地頷首：“鳴州城五月正值廟會，大約很是熱鬧。”
他於是如願看到那雙水光漾漾的眸子倏然亮起來，濃而卷翹的睫羽顫如迎風的花枝。
謝青綰雙手盡皆擁覆於那件玄黑色的外袍之下，便仰頭很輕地親過他下巴：“謝謝殿下。”
她軟綿綿地倚著美人榻上軟枕與靠背，悠哉愜意地打著瞌睡。
店小二眼觀鼻鼻觀心地叩門而入，上齊了菜肴，又照吩咐將這位貴人慣用的熱巾帕與漱口茶好生備下。
雅閣朱門合攏，顧宴容褪下外袍便只一身利落的玄黑色束袖勁裝，將那張熱水打濕的柔軟巾帕取來，仔細替她擦著手。
謝青綰幼年多病，衣食住行盡皆有丫鬟婆子們前擁後簇地看顧著，已算得上是格外於習慣旁人的侍奉。
她紅著耳朵被他捉著手，像是侍弄某樣珍貴的玉瓷一樣，輕緩地擦著指縫與粉白漂亮的指腹。
顧宴容將那張支起的雕花窗合攏，才將她身上披著的外袍松開。
謝青綰坐在桌案旁，掃視過滿桌菜肴，先被手邊那碟撒著雪白糖絮、暄軟如雲的點心吸引了目光。
她夾起一顆，還未入口，先嗅到熱騰騰的豆沙氣息。
顧宴容替她盛了小碗的魚羹涼在一旁，不疾不徐地告訴她：“這是鳴州城獨有的雪綿豆沙。”
這一餐實在豐盛。
大約是他著意交代過，每碟菜肴分量並不很多，卻勝在樣數繁雜。
謝青綰每樣嘗過一點，捧著那盞鮮軟的魚羹愛不釋手。
鳴州雖遠離國都闌陽，繁華靡麗卻不遑多讓。
他們在登瀛樓不遠處一家客棧落了腳，雖不比官驛卻也是個清凈雅致的地方。
素蕊將床榻上衾褥一並換過，便由店家指引著安置車馬去了。
謝青綰午間犯困，歪在窗下那張貴妃椅上等得漸睡過去。
顧宴容將人抱起來擱進床榻裏，垂眸看她舒展著腰肢，睡得昏倦。
蕓杏送來新煎好的湯藥，只瞧見緊攏的帳幔，與窗下書案旁俯首疾書的攝政王。
她下意識放輕了腳步，將那碗藥擱置於一旁的矮幾上，無聲行了禮。
顧宴容並不擡眸，只在停筆的間隙略一擡手，將人遣退下去。
墨跡未幹的文折晾在窗下。
他不疾不徐地起身，長指探過碗側的溫度。
鴉青色的帳幔被撩開一道縫隙，流瀉而來的昏光驚擾了她。
謝青綰不安地抱緊了被角，試圖將腦袋藏進被褥間。
長指將淩亂堆疊的錦衾緩緩剝開，有溫熱的觸感落在她額間。
顧宴容傾身湊近，一襲玄黑色衣袍遮蔽了帳外淌動的金輝。
他低聲道：“綰綰？”
謝青綰張眼時尚有些迷蒙。
她不過歪在窗下那張美人榻上等了片刻的湯藥，卻仿佛一覺睡了許久。
外頭日色與天廣被厚重的鴉青色帳幔盡數遮擋，昏晦不知是何時辰。
謝青綰模糊感知到那只由額頭緩緩揉到她下頜的手，打著呵欠慢吞吞地坐起身：“殿下。”
嗓音也慢：“我睡了很久麽？”
顧宴容虛扶著她後腰，將榻間閑置的棉枕墊過來，方才道：“不久。”
垂掩的帳幔被層層攏起。
謝青綰半瞇起眼睛，看到榻側矮幾上氤氳冒著熱氣的青瓷藥碗，連同不遠處書案上攤著的、才寫了一半的文折。
她沒了困意，只開口時帶著點午睡後的低靡：“殿下出門在外，也要寫折子啊？”
午後靜得出奇，隱約聽得窗外風過木葉的細響，顧宴容將垂落在錦衾間的那截雪腕虛虛攏進手心裏。
她肌膚微透著涼，腕臂清瘦，纖若不堪一折的薄玉。
分明金貴又仔細地養了許多時日，除卻生病少了些，似乎再不見旁的甚麽成效。
顧宴容指腹揉著她腕上清伶凸起的小小一寸骨，不疾不徐地解釋道：“幼帝即位堪堪半載，諸事拿不定主意。”
自出闌陽城，朝中書信往來便一日不曾絕斷過。
謝青綰漸適應了外頭溫朦的日色，將蒙在眼中的那層薄薄的水霧眨掉，擡手揉了揉他眉心：“殿下好辛苦。”
朝中而今諸事太平，遠不需如往常一樣勞心勞神籌謀布置。
今日這封略長一些的文折，亦不過只是墾辟荒野的一道決策罷了。
顧宴容略微俯首，主動抵上她輕撫而來的手，很是溫馴地低應了一聲。
面不改色地承了這句辛苦。
帳幔與月洞門的遮蔽下，床榻到底昏暗些。
他一手攔腰，一手繞過她膝彎，將她連同她懷中沒來得及松開的小枕一起掬起來。
謝青綰驚得攥緊了他肩上衣料。
顧宴容沒有朝窗下她慣愛的美人榻去，反倒慢條斯理地走向書案，將她輕放進書案邊沈奢厚重的寶座上。
恍神間，他已單手拈著藥盞走近，那柄她常用的瓷匙捏在他長指間顯得格外小巧一些。
“鳴州城傍晚時分有千燈廟會。”
顧宴容舀起一勺湯藥，略微俯身餵到她唇邊，嗓音一貫輕淡：“綰綰想出去玩麽。”
謝青綰喝下那匙藥，忙從他手中將瓷匙接過來，連連點頭。
傍晚時分餘熱猶存，青石鋪就的長街間人行漸盛，沿途所見盡皆是單薄飄逸的夏日薄衫。
謝青綰卻一襲平整的絲綢披風，腰襟間墜著和田玉雕煙芍暗紋小珍珠流穗平安扣，隨步輕曳如風舉新荷。
街市人群川流不息，顧宴容一手扣在她腰間將人環繞在臂彎裏，隔開摩肩接踵的人潮，步履閑散。
謝青綰支著耳朵，有些好奇地聽著周邊像是唱和一樣此起彼伏的叫賣聲。
或明或暗的花燈陸續升起，微光與落日西沈前最後的溫柔餘暉相纏繞，映明了市間滿目琳瑯。
她在槐下一處攤位駐足。
“要這個兔子、雲團……”嫩蔥一樣細白的手指輕巧點過攤架上細密擺著的各色飾品。
攤主順著她指尖所指一一取下了物件，先將那釉面滑亮的瓷珠手串遞過去。
淡鵝黃色釉面的瓷珠光滑勻稱，中間穿著一枚同樣陶瓷燒制的臥兔，兩耳俏立，圓潤可憐。
很有些巧思。
謝青綰指腹輕戳了下那雙耳朵，當即系到腕上來，側首來扯他的衣袖。
“殿下。”
才一回眸，卻瞧見顧宴容不知何時由旁側挪至了她身後。
他身量極高，貼近時輕易便將她整個籠罩於身影之下，一手擋開她發頂老槐樹垂落的繁茂枝葉，另一手虛虛護在她身側。
正垂眸無聲凝望她。
謝青綰將那只戴著瓷珠串的手腕舉起來些給他瞧，擡眼時長街燈火倒映入眸：“殿下，好看麽？”
顧宴容目光從那雙眼睛上挪開，掃過珠串上的瓷兔，又不鹹不淡地挪開眼。
圓且肥，實在與“玉兔”二字不怎麽搭邊。
然而這麽一個圓且肥的瓷兔卻似乎很得謝青綰的心意。
她攥著他腰襟衣料輕晃了晃，催促時嗓音都清亮：“好不好看，殿下？”
披風廣袖之下露出的一小截手腕皓白勝雪，意外地將這樣肥的兔子也襯得並不礙眼。
顧宴容擡手握住那截手腕，俯首湊在她耳邊，嗓音在川行的人潮中清雋分明：“嗯，好看。”
攤主已將她選中仔細包了帕子，收在一方木匣裏遞了過來。
謝青綰忙雙手捧過，很是稀罕地抱在懷中，仰頭眼巴巴地等著他結賬。
他們走得不遠，便索性沒有帶甚麽仆從，連蕓杏同素蕊都留待於客棧中不曾隨侍。
顧宴容緩緩摩挲著她手腕，不知緣何沈吟片刻，爾後嗓音在她發頂響起：“左起第二支。”
攤主聞言一楞，旋即飛快地反應過來，手腳麻利去了左起第二支釵子遞過去。
是枚秀氣而精妙的銀釵，綠東陵質地的葡萄葉錯落有致，其間綴著三兩串晶瑩剔透的紫螢石葡萄，細看時隱約能分辨雕琢而出的顆顆飽滿的小葡萄。
謝青綰偏著腦袋瞧這支釵，擡手撥得葡萄穿曳曳輕晃。
顧宴容於是將銀釵簪入她發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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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挽著朝雲近香髻,發間只簡約點綴著珍珠與岫玉雕琢的青荷，與通身淡青色玉雪紗質地的芙蓉枝月披風很是相稱。
雨後涼意漸濃，她如雲的鬢發間都仿佛覆上了層輕薄的潮汽。
顧宴容揉著她慵淡挽起的長發，一手丈量著懷中軟而纖窄的腰肢,垂眸註視她拿銀匙輕攪著那盞藥羹。
垂頭喪氣的,好不可憐。
車馬在鬧市街口停駐,遠處的叫賣聲與人潮熙攘一並入耳。
顧宴容忽然擡手，將她仔細捧著的那盞藥羹取過。
男人指節修長，謝青綰兩手才堪堪捧住的那只青瓷盞被他一手松松拈過，旁側時候的素蕊忙雙手接過。
謝青綰一時微詫,仰頭探尋他的目光：“殿下？”
他們在街口一處幽僻的小巷暫且安營，帳口支起了爐火為她煎著湯藥。
她生有一身的不足之癥,飲□□細講究,過油過鹽的一概沾不得，便索性不碰外頭的吃食。
蘇大夫到底上了年紀，有礙著老母在上不宜出遠,這趟空州避暑便由他兩個徒弟隨行,一路看顧她的飲食。
顧宴容低低應了聲，牽著人走出營帳，略一揚手收了將將支起的爐火。
他半抱著將人填進車輿裏，在她水波漾顫的目光裏親了親那張瑩潤豐軟的唇瓣,嘗到藥羹微苦的餘味。
難怪她不喜歡。
顧宴容將人按在懷裏,兩手環攏住她腰肢，嗓音冷雋：“總要嘗嘗鳴州特色。”
謝青綰眼睛霎時亮起來，卻又仿佛顧慮著甚麽,星火一樣緩緩暗下去。
她無意識地輕咬了下唇瓣,小聲問道：“可以麽？”
顧宴容攏著她腰肢的手掌不輕不重地揉了揉,又出於習慣一般輕按著她腹心的軟肉。
清瘦單薄，抱在懷中也無甚重量，仿佛無論如何都養不出一點肉來。
他俯首將下頜支在她頸窩裏，嗅到浸潤著的花藥香，語氣幽晦：“綰綰想要，便可以。”
車馬在繁華鬧市中停駐，謝青綰被他半抱著接下車輿，擡眸，看到三重高閣上高懸的匾額，“登瀛樓”三字龍飛鳳舞。
是她來路上有所耳聞的，鳴州城中最負盛名的酒樓。
一入正堂，先被其中熱火朝天的氛圍驚了下。
滿堂食客絡繹不絕，往來間不乏達官顯赫與世家貴女。
鳴州城接近北境，民風較之國都闌陽似乎更加自由與開放。
謝青綰與他相扣的十指藏在披風寬大的袖底，在食客的熙攘與說書人字正腔圓的故事裏穿過正堂。
店小二拿著白色手巾熱情迎上來，滿面笑意道：“不知貴客幾位？”
此番出行足有車馬五輛，照料她衣食住行的丫鬟婆子小廝連同蘇大夫親傳的兩個徒弟，隨行數人。
他們包下三樓三間雅閣。
素蕊將雅閣中那張美人榻上的羅褥與枕靠，一並拿車輿中隨行備著的、謝青綰慣用的軟錦換上。
又將她身上單薄的綢織披風解下，仔細折好掛置在衣架上，福身退出去。
隨行的下人依男女之別，在另外兩間雅閣中用膳。
謝青綰便歪在那張素蕊仔細鋪設過的美人榻上，透過支起的雕花窗，俯視著江邊綠汀與汀上偶爾停留的丹頂白鶴。
登瀛樓臨江而建，擡眼是重疊如松濤綠浪的山巒，高到直隱沒於浩渺遠浮的雲霄之間。
極目望去，峭壁之上隱約可見亭閣與朱紅色的棧道，恍若一道筆鋒淩厲的朱墨，落在弄綠的寫意間，勾連起兩座對立的峭壁。
是渾然天成、不可逾越的屏障，庇佑南楚盛世百代延續，免於邊陲窺伺與進犯。
她只在書中讀到過。
謝青綰捧著下頜，趴在木質的窗沿邊擡眸望遠眺，目光被綿延百裏、遮天蔽日的山屏與繚繞籠罩的浮雲阻隔，再看不到更遠。
顧宴容推門而入時，便瞧見她在滿鋪雪色的美人榻間蜷坐成小小的一團，扒著窗沿眼巴巴地望著窗外遠山與浮雲。
臨江風雜水汽。
鳴州依然接近北境，五月裏尚不至用冰鑒的時候。
窗口風冷，顧宴容牽著她捧在腮間的手，果然觸到微涼與潮潤的水汽。
他褪下外袍，將人嚴絲合縫地包裹其間，只露一張瑩潤而透白的臉。
衣料中尚帶著熱意融融的溫度。
謝青綰一路車行顛簸，連日來格外覺得酸軟疲倦，此刻平平穩穩地歪在軟靠裏，又被他熟悉的氣息與溫度裹挾，半瞇著低低打起呵欠來。
榻側微微陷下去半寸，有溫熱的胸膛沈沈傾覆而來，帶著薄繭的指腹輕柔撚過她眼尾，抿去了呵欠熏出的淚痕。
謝青綰便將腦袋靠在他肩角，嗓音明澈如遠外寒雲籠霧的青山，透出慵倦與懶散：“殿下去做甚麽了？”
長指鉆進袍底，顧宴容揉開她微微蜷起的手心，親昵玩捏著那只軟若無骨的手。
嗓音輕淡如常：“去為綰綰交代午膳。”
謝青綰耳垂被他呼出的熱氣蹭得微癢，裹著那件外袍直往他衣襟裏躲。
迷迷糊糊地困了片刻，忽然又仰起頭來，後知後覺道：“會不會耽誤我們午後啟程啊？”
她生就透白勝雪，蒙在傾斜而下的日輝裏，恍若一枚小小的珍珠，透出瑩潤與熠熠珠光來。
幹凈出塵。
只是眼角眉梢藏著倦意。
分明已經極大地放緩了車程，她卻仍舊不大受得住似的，病懨懨的打不起精神來。
顧宴容將她後腰墊著的軟靠整理平整，聽她氣息微弱地打著呵欠，斂下眼睫：“午後不趕路了，綰綰。”
他在謝青綰微怔的目光裏俯身，長指捏了捏她腮上一點軟肉：“午後在城中客棧落腳，綰綰想睡覺或是出去玩都好。”
謝青綰呆了呆，睫羽間還掛著一點沁潤的濕痕。
顧宴容便俯首下去親吻她俏立的鼻尖，再輕柔擦過她沁濕打縷的眼睫，極富耐心地等著人回過神來。
謝青綰眼睛撲閃，被他捏住把玩的手回握住他：“可以出去玩麽？”
她裹在過於寬大的外袍裏，稍一動作便松散地露出一截雪白脖頸來。
顧宴容目光凝視在那寸亮眼的肌膚間，意味不大分明地頷首：“鳴州城五月正值廟會，大約很是熱鬧。”
他於是如願看到那雙水光漾漾的眸子倏然亮起來，濃而卷翹的睫羽顫如迎風的花枝。
謝青綰雙手盡皆擁覆於那件玄黑色的外袍之下，便仰頭很輕地親過他下巴：“謝謝殿下。”
她軟綿綿地倚著美人榻上軟枕與靠背，悠哉愜意地打著瞌睡。
店小二眼觀鼻鼻觀心地叩門而入，上齊了菜肴，又照吩咐將這位貴人慣用的熱巾帕與漱口茶好生備下。
雅閣朱門合攏，顧宴容褪下外袍便只一身利落的玄黑色束袖勁裝，將那張熱水打濕的柔軟巾帕取來，仔細替她擦著手。
謝青綰幼年多病，衣食住行盡皆有丫鬟婆子們前擁後簇地看顧著，已算得上是格外於習慣旁人的侍奉。
她紅著耳朵被他捉著手，像是侍弄某樣珍貴的玉瓷一樣，輕緩地擦著指縫與粉白漂亮的指腹。
顧宴容將那張支起的雕花窗合攏，才將她身上披著的外袍松開。
謝青綰坐在桌案旁，掃視過滿桌菜肴，先被手邊那碟撒著雪白糖絮、暄軟如雲的點心吸引了目光。
她夾起一顆，還未入口，先嗅到熱騰騰的豆沙氣息。
顧宴容替她盛了小碗的魚羹涼在一旁，不疾不徐地告訴她：“這是鳴州城獨有的雪綿豆沙。”
這一餐實在豐盛。
大約是他著意交代過，每碟菜肴分量並不很多，卻勝在樣數繁雜。
謝青綰每樣嘗過一點，捧著那盞鮮軟的魚羹愛不釋手。
鳴州雖遠離國都闌陽，繁華靡麗卻不遑多讓。
他們在登瀛樓不遠處一家客棧落了腳，雖不比官驛卻也是個清凈雅致的地方。
素蕊將床榻上衾褥一並換過，便由店家指引著安置車馬去了。
謝青綰午間犯困，歪在窗下那張貴妃椅上等得漸睡過去。
顧宴容將人抱起來擱進床榻裏，垂眸看她舒展著腰肢，睡得昏倦。
蕓杏送來新煎好的湯藥，只瞧見緊攏的帳幔，與窗下書案旁俯首疾書的攝政王。
她下意識放輕了腳步，將那碗藥擱置於一旁的矮幾上，無聲行了禮。
顧宴容並不擡眸，只在停筆的間隙略一擡手，將人遣退下去。
墨跡未幹的文折晾在窗下。
他不疾不徐地起身，長指探過碗側的溫度。
鴉青色的帳幔被撩開一道縫隙，流瀉而來的昏光驚擾了她。
謝青綰不安地抱緊了被角，試圖將腦袋藏進被褥間。
長指將淩亂堆疊的錦衾緩緩剝開，有溫熱的觸感落在她額間。
顧宴容傾身湊近，一襲玄黑色衣袍遮蔽了帳外淌動的金輝。
他低聲道：“綰綰？”
謝青綰張眼時尚有些迷蒙。
她不過歪在窗下那張美人榻上等了片刻的湯藥，卻仿佛一覺睡了許久。
外頭日色與天廣被厚重的鴉青色帳幔盡數遮擋，昏晦不知是何時辰。
謝青綰模糊感知到那只由額頭緩緩揉到她下頜的手，打著呵欠慢吞吞地坐起身：“殿下。”
嗓音也慢：“我睡了很久麽？”
顧宴容虛扶著她後腰，將榻間閑置的棉枕墊過來，方才道：“不久。”
垂掩的帳幔被層層攏起。
謝青綰半瞇起眼睛，看到榻側矮幾上氤氳冒著熱氣的青瓷藥碗，連同不遠處書案上攤著的、才寫了一半的文折。
她沒了困意，只開口時帶著點午睡後的低靡：“殿下出門在外，也要寫折子啊？”
午後靜得出奇，隱約聽得窗外風過木葉的細響，顧宴容將垂落在錦衾間的那截雪腕虛虛攏進手心裏。
她肌膚微透著涼，腕臂清瘦，纖若不堪一折的薄玉。
分明金貴又仔細地養了許多時日，除卻生病少了些，似乎再不見旁的甚麽成效。
顧宴容指腹揉著她腕上清伶凸起的小小一寸骨，不疾不徐地解釋道：“幼帝即位堪堪半載，諸事拿不定主意。”
自出闌陽城，朝中書信往來便一日不曾絕斷過。
謝青綰漸適應了外頭溫朦的日色，將蒙在眼中的那層薄薄的水霧眨掉，擡手揉了揉他眉心：“殿下好辛苦。”
朝中而今諸事太平，遠不需如往常一樣勞心勞神籌謀布置。
今日這封略長一些的文折，亦不過只是墾辟荒野的一道決策罷了。
顧宴容略微俯首，主動抵上她輕撫而來的手，很是溫馴地低應了一聲。
面不改色地承了這句辛苦。
帳幔與月洞門的遮蔽下，床榻到底昏暗些。
他一手攔腰，一手繞過她膝彎，將她連同她懷中沒來得及松開的小枕一起掬起來。
謝青綰驚得攥緊了他肩上衣料。
顧宴容沒有朝窗下她慣愛的美人榻去，反倒慢條斯理地走向書案，將她輕放進書案邊沈奢厚重的寶座上。
恍神間，他已單手拈著藥盞走近，那柄她常用的瓷匙捏在他長指間顯得格外小巧一些。
“鳴州城傍晚時分有千燈廟會。”
顧宴容舀起一勺湯藥，略微俯身餵到她唇邊，嗓音一貫輕淡：“綰綰想出去玩麽。”
謝青綰喝下那匙藥，忙從他手中將瓷匙接過來，連連點頭。
傍晚時分餘熱猶存，青石鋪就的長街間人行漸盛，沿途所見盡皆是單薄飄逸的夏日薄衫。
謝青綰卻一襲平整的絲綢披風，腰襟間墜著和田玉雕煙芍暗紋小珍珠流穗平安扣，隨步輕曳如風舉新荷。
街市人群川流不息，顧宴容一手扣在她腰間將人環繞在臂彎裏，隔開摩肩接踵的人潮，步履閑散。
謝青綰支著耳朵，有些好奇地聽著周邊像是唱和一樣此起彼伏的叫賣聲。
或明或暗的花燈陸續升起，微光與落日西沈前最後的溫柔餘暉相纏繞，映明了市間滿目琳瑯。
她在槐下一處攤位駐足。
“要這個兔子、雲團……”嫩蔥一樣細白的手指輕巧點過攤架上細密擺著的各色飾品。
攤主順著她指尖所指一一取下了物件，先將那釉面滑亮的瓷珠手串遞過去。
淡鵝黃色釉面的瓷珠光滑勻稱，中間穿著一枚同樣陶瓷燒制的臥兔，兩耳俏立，圓潤可憐。
很有些巧思。
謝青綰指腹輕戳了下那雙耳朵，當即系到腕上來，側首來扯他的衣袖。
“殿下。”
才一回眸，卻瞧見顧宴容不知何時由旁側挪至了她身後。
他身量極高，貼近時輕易便將她整個籠罩於身影之下，一手擋開她發頂老槐樹垂落的繁茂枝葉，另一手虛虛護在她身側。
正垂眸無聲凝望她。
謝青綰將那只戴著瓷珠串的手腕舉起來些給他瞧，擡眼時長街燈火倒映入眸：“殿下，好看麽？”
顧宴容目光從那雙眼睛上挪開，掃過珠串上的瓷兔，又不鹹不淡地挪開眼。
圓且肥，實在與“玉兔”二字不怎麽搭邊。
然而這麽一個圓且肥的瓷兔卻似乎很得謝青綰的心意。
她攥著他腰襟衣料輕晃了晃，催促時嗓音都清亮：“好不好看，殿下？”
披風廣袖之下露出的一小截手腕皓白勝雪，意外地將這樣肥的兔子也襯得並不礙眼。
顧宴容擡手握住那截手腕，俯首湊在她耳邊，嗓音在川行的人潮中清雋分明：“嗯，好看。”
攤主已將她選中仔細包了帕子，收在一方木匣裏遞了過來。
謝青綰忙雙手捧過，很是稀罕地抱在懷中，仰頭眼巴巴地等著他結賬。
他們走得不遠，便索性沒有帶甚麽仆從，連蕓杏同素蕊都留待於客棧中不曾隨侍。
顧宴容緩緩摩挲著她手腕，不知緣何沈吟片刻，爾後嗓音在她發頂響起：“左起第二支。”
攤主聞言一楞，旋即飛快地反應過來，手腳麻利去了左起第二支釵子遞過去。
是枚秀氣而精妙的銀釵，綠東陵質地的葡萄葉錯落有致，其間綴著三兩串晶瑩剔透的紫螢石葡萄，細看時隱約能分辨雕琢而出的顆顆飽滿的小葡萄。
謝青綰偏著腦袋瞧這支釵，擡手撥得葡萄穿曳曳輕晃。
顧宴容於是將銀釵簪入她發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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